采寫｜張暢

饒平如，（1922年-2020年4月4日），他參加過抗戰(zhàn)，后做過編輯、美編。在老伴毛美棠往世后，饒平如天天筆耕不輟，用繪畫和文字記述他與美棠從初識到相處的時光，取名為《平如美棠——我倆的故事》。2020年4月4日9時，饒平如先生在上海瑞金醫(yī)院往世，享年99歲。

“……親愛的朋友，收到你的來信，我處于完全的震動狀態(tài)！這是我在我的電子郵箱中曾經(jīng)收到過的最美的東西了！……我們將會把這些了不起的回復(fù)當(dāng)成畫作或說是藝術(shù)品來收躲的。”

寫下這些的是一位西班牙的編輯Claudia，2018年3月，西班牙版本《平如美棠》出版，當(dāng)?shù)孛襟w給遠在中國的作者饒平如發(fā)來一份采訪提綱，然后收到了老人用全英文手寫完成的采訪回復(fù)。

《平如美棠》中文版的責(zé)編的陰牧云看到回復(fù)后，把這些發(fā)在了微博，她說，饒平如寫下的這些信件和中文《平如美棠》包含著同樣的東西——誠摯、坦率、熱和，還有他的聰明——那種聰明沒有一丁點兒世故的東西，像個孩子一般迷人。

是的，用畫講述了自己與亡妻毛美棠一生的《平如美棠》，自七年前出版以來，正是由于其中的誠摯、熱和、赤子之心和相濡以沫、矢志不渝的愛情，被幾十萬人閱讀和傳誦。

《平如美棠》是新京報書評周刊2013年度致敬好書，當(dāng)時我們說，致敬它，是致敬普通人。七年過往，這個仍在繼續(xù)的故事又一次告訴我們——普通人生活中的美和愛，能超越國界和語言的藩籬，散發(fā)恒久的動人氣力。

“舉行婚禮后，美棠與我在禮堂門口合影（1948年）”

故事的開始

2008年3月19日，美棠病逝，時年87歲的饒平如無以遣懷，遂將妻子的照片、書信、用畫筆畫下的生活點滴足足集了近30本畫冊，他給這些畫冊起了名字——《我倆的故事》，扉頁上是他寫的詞句：“同生死，共患難，以沫相濡，天若有情天亦老；三載隔幽冥，盡音問，愁腸寸中斷，相思始覺海非深。”

這些畫作被孫女拍下傳到網(wǎng)上，引起了中心電視臺記者柴靜的關(guān)注。采訪過后，柴靜在博客上發(fā)表了《赤白干凈的骨頭》，記錄了采訪的片中斷。柴靜問：“您已經(jīng)九十歲了。難道這么長時間，沒有把這個東西磨平了，磨淡了？”饒平如答：“磨平？怎么講能磨平呢？愛這個世界可以是很久的，這個是永遠的事情。”

在廣西師范大學(xué)出版社上海分部，編輯陰牧云從網(wǎng)上讀到了柴靜的這篇采訪手記，“內(nèi)心震動不已”。編輯的直覺告訴她，這是一個“百年難遇的出版材料”：“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畫稿和文字，它完全是自然生長出來的，就像是土地里的種子、大山里的自然玉石。很多人創(chuàng)作的時候，都想著給人閱讀、傳播，想讓人知道，會考慮很多其他因素，比如時代風(fēng)尚、審美趣味等等。可他在做這件事的時候，除了家里的子弟，沒有想過給別的人看，是自然單純的?！彼⒓唇o上海分部的領(lǐng)導(dǎo)打電話講了這個故事，領(lǐng)導(dǎo)聽后，只說了兩個——“拿下”。

當(dāng)時，老人家的故事已在網(wǎng)上流傳開，經(jīng)過媒體的報道傳播，幾家出版社都希看爭取到出版權(quán)，在新聞事件熱度沒過往之前從速出版。廣西師范大學(xué)出版社卻選擇了另一種方式——“慢”：“這本書講的是饒爺爺與妻子一生的悲歡離合故事，但畫作大多色彩明艷，文字淡泊寧靜，情感基調(diào)歡喜多于悲傷，是為懷念之作，所以我們也?？丛跁谐尸F(xiàn)出同樣的感覺；考慮到現(xiàn)有材料固然很豐富，但隨著故事線索走的話仍有空缺點和結(jié)構(gòu)不平衡的地方，所以此書操縱宜‘慢’，并由出版社做前期參與，與作者家人共同整理并補全所有素材。”

從2012年7月到次年5月，書稿在編輯與作者的共同努力下，慢慢生長，枝繁葉茂，只待開花結(jié)果。就在這時，南京書衣坊工作室的設(shè)計總監(jiān)朱贏椿接連收到四封電子郵件，先容《我倆的故事》這本尚在完成中的小書，他很快回復(fù)了：請來南京詳談。在南京書衣坊，朱贏椿建議，“平如美棠”四字既是書中人物的原名，又是極美且普通的中國人名字，這四字與內(nèi)收留相合，做設(shè)計時字形也兼具美感，不妨用做書名如何？大家都說好，此書的名字就這樣定了下來。

“要做這樣一本書，你是不可能不往熟悉作者的。見人如見字，見字如見人?！敝熠A椿向陰牧云提議。于是從南京到上海，他們一同到饒平如家中造訪。在上海那間不大的客廳里，一群編輯和設(shè)計者們，為一本書初次團圓，一邊吃著饒家三伯買來的小籠生煎包，一邊熱烈地聊著，敲定了書的基本形態(tài)——從千頭萬緒的故事中拎出一條愛情線；無論是開本、用紙、擁塞都是為了營造“熱和、厚重而樸實”的整體效果；圖片不做特殊處理，讀者甚至能從插圖上看到老爺爺用鉛筆打草稿的痕跡。一本自然生長出來的書，就這樣自然地成熟，與讀者見面了。

《平如美棠：我倆的故事》2013年版

故事為何感人？

一本貌不驚人的《平如美棠》，經(jīng)過編輯和設(shè)計師的共同努力，終于擺上了書店的書架，走進了讀者們的日常生活之中。

這是饒平如老人一生的故事，是一個本不想打仗的兵，為平息“國恨家難”身赴抗日戰(zhàn)場，僥幸存活的故事；是一對中國普通的夫妻在六十年里歷盡坎坷，命運不中斷被改寫，卻始終執(zhí)手愛情的故事；是一個關(guān)于相守和錯過的故事，年輕時卷進時代的洪流，被迫分離，老了終得以相守，一方卻失了記憶。老病相催，美棠終極離開人世，平如卻因無力抵抗思念，一筆筆畫下、寫下他倆的故事。他將她的骨灰放在床頭，要她等他一起，進土。在他的講述下，他倆的故事一次次讓讀者落淚，讓觀眾動收留。

讀者們感慨于一個個微小卻動人的細節(jié)——被日軍的子彈壓得趴在山坡上的饒平如，仰面看到的，卻是青山之巔，藍天之上，白云飄然而過。在安徽勞改時，他用獨輪車運土修壩，他把英語單詞和對話的字條放在草帽里，邊推著二三百斤的土，邊在心里默背，明知沒用，也不想讓生命這么消磨過往。22年的勞改，美棠一人帶著孩子，生活艱澀，為補貼家用，就找臨時工的活做，背五十斤一包的水泥；美棠過世后，平如常往上海自然博物館門口坐坐，“這個臺階里面，我也不知道哪一塊是她抬的水泥”。

讀到這些片中斷的讀者，無不為之慨嘆，落淚。在給銷售渠道講書時，盡管早已熟稔這些故事，陰牧云和她的同事們有時還是會忍不住淚目：“他的一生是平凡和傳奇交織在一起的，他對于人生的種種偶然性有著非常千航國際清醒的熟悉，他對于這些，太知道了，太了解了。我們每個人都可能會經(jīng)歷失意的時刻，經(jīng)歷過刻骨的盡看，經(jīng)歷過要不要放棄的掙扎。饒爺爺也是一樣，但是他沒有放棄那些美好的事物。這不是簡單的雞湯式的故事，而是你知道，人就是這樣生活的。”

七年過往，《平如美棠》加印了十幾版，印數(shù)達20余萬冊，被上百家媒體的報道，獲得了包括《新京報》2013年度好書、《南方都市報》2013年度裝幀設(shè)計獎、新浪中國好書榜2013年度最感動圖書、鳳凰讀書2013年度典躲書等在內(nèi)的數(shù)十個書籍獎項。饒平如既感動也困惑：為什么這么多讀者喜愛這本“年代久遠”的書呢？他用“木偶奇遇記”來形收留自己的心情：自己就是那個“天生木訥，不善交際”的小木偶，來到這世上走了一遭，和不同的人相遇相知，心滿足足。

采訪爭相而至。原本冷清的家中多了陌生人的身影，他們當(dāng)中有記者，有出版商，有慕名前來的讀者。饒平如會和每個前來采訪的人合影留念，贈書簽名，然后記錄下這一切。他不在意媒體上發(fā)表了什么，也不在意有多少人熟悉他，他在意的是“與人的溝通”，是“別人的理解”。

饒平如爺爺與法國瑟伊出版社社長。

盡管饒平如晚年聽力下降了，但他依然保持著對世界的好奇，讓每個登門的來客講他們感愛好的事。固然嗓子沙啞了，但仍不吝嗇放聲大笑。給來訪者展示什么物件，他會飛速跨過家里錯層的兩級樓梯，一個轉(zhuǎn)彎就不見了。他常用孩子般的語氣對他的貓咪說：不要對大家不友好喲。生怕它抓撓大家。

饒平如一直沒學(xué)會說“不”。無論受邀參加什么節(jié)目或活動，他都欣然答應(yīng)，海運費，然后穿一身得體的衣服出場。在“一席”上，他沒有坐在主辦方事先布置好的沙發(fā)上，而是站在舞臺中間，一講就是30多分鐘，講和美棠之間的點點滴滴，講人生的美好與缺憾。發(fā)言結(jié)束后，他90度鞠躬，雙手遞交了發(fā)話器。

“Rao的故事”

2015年10月，《平如美棠》被帶進了法蘭克福國際書展。書展前千航國際，《平如美棠》面臨著一項困難：如何將原作文字中帶有古香古色韻味的溫潤敦厚的氣味，傳達給西方的讀者呢？版權(quán)代理公司博達公司臺北部分的Annie，特邀請一對夫妻共同翻譯了這本書的英文宣傳頁，這對夫妻中先生是加拿大人，太太是華人，既有對中國傳統(tǒng)文化的理解，也保證了英文語義的正確傳達。

在法蘭克福書展現(xiàn)場，意大利出版社Bompiani發(fā)來報價，他們的作者名單包括《玫瑰著名》的作者安伯托·艾柯、《牧羊少年奇幻之旅》的作者保羅·柯艾略等。后來又陸續(xù)收到來自西班牙、法國、荷蘭、韓國的報價。另外，美國出版方發(fā)來郵件：

“我們的生產(chǎn)和設(shè)計團隊擁有數(shù)十年的經(jīng)驗并曾做出最美的圖書。我曾帶過一本《平如美棠》中國版的樣書給我們生產(chǎn)團隊的負責(zé)人安迪·修斯，他特別崇拜這本書的工藝，甚至用放大鏡往仔細查看紙張和油墨——我們將盡力使英文版同樣非凡?，F(xiàn)在我還不想給出更多細節(jié)，但是我們很可能會采用和中國版相同的尺寸，考慮到英語市場，我們選擇首先以精裝書形式出版。另外我們考慮的是制作一本有著高生產(chǎn)價值的圖書——結(jié)果可能是驚人的！總之，對于出版Rao的故事的遠景，我無比期待，在全球范圍內(nèi)與PRH合作也將使得我們可以用英語真正推出這個故事并產(chǎn)生更大影響力。請讓您在中國的同事們放心，我們保證將為此書投進活力、創(chuàng)造力、專業(yè)知識并懷抱尊重往出版Rao的故事。”

為向各國出版社說明圖書中的人物關(guān)系，饒平如專門繪制了家族譜系說明。

就這樣，Rao和他的故事跨越了國界。法國《觀點》周刊這樣寫道：“當(dāng)我們的主人公，一位生于二十世紀中國的普通人，在耄耋之年拿起他的畫筆講述一段偉大的愛情故事時，中國現(xiàn)代史鮮為人知的一面忽然清楚地展現(xiàn)在我們眼前。完成這項壯舉的就是饒平如先生，在深愛的妻子離世已近十年后，他對她的愛情依然堅貞不渝，鐵路運輸 上海空運，《我倆的故事》記錄了他們六十二年的愛情史詩，也深深打上了時代的烙印?！?/p>

當(dāng)被邀請給法國青年寫幾句話。饒平如提起筆，在紙上寫下：

人生苦短，青春難再。莫負初衷，相敬相愛。

凡事包收留，凡事期待。凡事相信，凡事忍耐。

白頭到老，幸福愉快。地久天長，真情永在。

《平如美棠》西班牙版

到2018年3月19日，故事的主角毛美棠已過世12年，饒平如老先生如今也已仙往。他們的故事卻有了更多的版本：意大利語、法語、英語、西班牙語、荷蘭語、韓語……《平如美棠》的故事還在繼續(xù)。

而在上海的家中，千航貨運 空運價格，饒平如生前依然會彈起90歲那年買來的鋼琴，唱著《送別》《友誼地久天長》等妻子美棠最愛的歌。在“一席”的講壇上，他吹起了口琴，曲調(diào)歡快，如春天里的一頭小鹿，在眾人的掌聲中跳躍。那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，親友聚會或茶余飯后，美棠會把報紙卷成圓筒，平如則吹起口琴，一唱一和地來上一首《花好月圓》。

七年前，在老庭院中心，饒平如曾和兒子種下一棵海棠樹苗，如今已生出枝椏。這是他記住她的方式。

《平如美棠：我倆的故事》，

作者：饒平如，

版本：廣西師范大學(xué)出版社·上海貝貝特，

2017年10月

作者｜張暢；

編輯｜張婷。